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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荷塘“相约春天”征文】 白手绢(小说)

时间:2022-04-20   浏览:6次

又是一个星期天,三林掂量了很久回老家的事儿,总算得到了老婆的批准,并且老婆还同意带着女儿跟他一块回去,这在三林觉得却是说不出的受宠若惊,毕竟结婚八年来老婆第一次跟自己回农村老家,老爹老娘整天打电话嚷嚷着要看孙女,这回自己总算有个交代了。

行包收拾完,老婆仍在对着镜子涂脂抹粉,她波浪似的头发像条栗色小瀑布在肩上摆来晃去的,没办法,老婆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,爱臭美又有些洁癖。这么多年她不回家也就算了,就是女儿跟着自己回老家,她也常常推三阻四的,好像孩子是她的专利,生怕别人给盗走似的;偶遇女儿跟回去老家一趟,每次回来,她都要让他爷俩先去洗澡,把个“宝贝儿”用劲摁在了澡盆里,从头到脚搓得女儿直叫唤:“妈妈,下次我不跟爸爸回去了!”

老婆这次意外应允,其实是有原因的,本来她是要三林陪自己去看梨花的,三林说:“这事好办,俺老家产梨,梨树多得是,要说梨花,跟我回去一准能让你看眼晕了,再说回这一趟,你看梨花,我看爹娘,俩老人看咱宝贝儿,可谓一举三得啊!”没想到这次老婆竟被说动了心,破天荒地听从了三林的建议。

三林那个兴奋劲就别提了,他站在门口举着老婆的高跟鞋说:“鞋给你擦好了,加紧点哈!”

“你烦不烦,等着!”老婆用镊子拔下了靠近眉毛处的一根细小的茸毛。

“嘿嘿!”在趾高气扬老婆面前,三林总是怀揣着一种没根没底的自卑,自己从乡下泥土里滚出来的大学生,毕业、工作、找房子,在他就像一块黏糊糊膏药硬生生贴住这座城的时候,他遇见老婆,她拯救了他,他娶了她,只不过在日后琐碎的家务事上,他付出了很大代价,甚至连累到父母也丢失过一些颜面。

坦白地说,老婆并不是三林盘子里想要的菜,但城市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,他更乐意听到老家街坊们的议论:“老林家三小子真能耐,考上大学,还娶了个花里花哨的城里媳妇!”

老家村外梨树一片一片,三林开着车沿乡间的柏油路从林中穿过,枝头上簇簇梨花迎面向车玻璃压下来,看得他老婆发出一声声惊叹。

三林说:“嗨!不知道路啥时修的,以前这是条小土路,梨树也多了不少!”

他老婆落下车窗,说:“三林,这些梨花真漂亮啊,你怎么没给我提起过呢?”

“哪年秋后爹娘不给咱捎几筐梨,有梨能没梨花?你可从没提过要看哈!”

女儿看见了前方的村子,在后座拍着手喊起来:“我看着房子了,噢,要见爷爷奶奶啦!”

“停!停!”临近村口,老婆两声吆喝让三林一脚把刹车踩死,车子停到了路边。

“咋了?”

“梨花,我给外面那些梨花拍点照!”三林老婆拉着女儿下了车,拿着相机在路边不停地拍起来。

三林关好车门,伸伸发酸的腰身,眼前这一片是老梨树林,黑黝黝盘龙错节的枝干上,大朵梨花就像一盏盏发着光的白灯笼。

女儿已经跑进地里去了,“慢点,宝贝儿,等妈妈会儿!”三林老婆的高跟鞋踩上松软泥土,一步下去一个小坑,她的身后出现了一排密密的“蝲蛄洞”。

“三林,快过来,给我和宝贝儿合张影!”

三林走过来,看见老婆站在一棵粗大的歪脖老梨树下,一手搂着女儿,一手扯拽着一枝梨花。

好熟悉的歪脖老梨树,三林打量打量,的确是原先土路拐弯的那棵老梨树。他依稀记起以前这里原先的样子,那时他在县中上学,每到星期天都骑着“哗啦哗啦”乱响的自行车,沿着黄土小路,打这棵老梨树下经过。

三林接过老婆递过来的相机,选好角度,调整焦距,正在他要按下快门的一瞬,一个小姑娘边跑边唱进入了画面。

“小柳树,耷拉枝儿,上边坐着小白妮。小白妮儿,要吃桃,桃有毛;要吃杏,杏又酸,要吃沙果儿吸抿甜……”

突然出现的小姑娘看见三林一家,显然也惊着了,她闭了嘴,站在原地一动不动,只是张大眼睛不住地打量着三林老婆和她女儿。

小姑娘穿了件碎花褂子,蓬乱的头发在脑后束成马尾辫,用一个白手绢扎在上面,三林觉得孩子很眼熟,于是走近前笑眯眯地问:“小朋友,你是谁家的人?”

“俺是春分家的。”

听到“春分”名字,三林心里不禁一颤,他不由地再次把眼光盯在了小姑娘扎马尾辫的白手绢上。白手绢,白手绢,这让三林的思绪不由地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春天……

那年春天,村外田野里的梨花白刮刮一片。

上县中的三林每到星期天都要回家一趟,挽起裤腿和哥哥们在泥里水里干一天农活,第二天回学校时,常用罐头瓶带上些爹娘腌制的萝卜、芥菜疙瘩之类的,这是他在学校一周的菜。他蹬着家里那辆半旧自行车,筐篓里放着书包,生锈链条摩擦着变形的大链盒“哗啦哗啦”响,沿着弯曲的黄土小路骑向县城。

同龄伙伴们有的退学,有的出外打工,县城上高中的满村只剩下他一个,以致爱开玩笑的叔伯们常直呼他为“大砖生”,三林痛恨这种戏谑式的玩笑,也痛恨老爹在他要钱交学费时不情愿的谩骂,更痛恨哥哥们在田地里对他笨手笨脚时的吆喝。

但有一个人却是他感到最甜蜜和温馨的,这个人就是春分。春分是三林本村的初中同学,由于是女孩,爹娘让她早早辍了学,像其他女孩一样帮家里操持家务。同学一场,春分对三林特别好,她喜欢三林闷头闷脑的那股倔劲儿。

“三林!”三林骑着破车子经过歪脖老梨树,春分一准会从梨树后蹦出来,“回学校么?”

“你又吓俺一跳!”三林每次都这样说。

“呵呵呵……”春分的笑声是一连串的,就像枝头上一连串疯长的梨花,她大咧咧地问:“这次周考成绩咋样?”

“马虎虎!”三林支好车子,走过来和春分并坐在老梨树底下。

“那就不怪别人喊你‘大砖生’了,等毕完业和你哥一块儿脱砖坯子盖房吧!”

“春分,别门缝里看人,这周还考呢!”三林气呼呼地说。

“要是俺爹让俺上学,俺一准考赖不了,你信不?”

三林头一打蔫,没话了,春分确实比自己聪明,上学时她的成绩一直在三林的前边。

“呵呵,这是给你的,剩下几十天就高考了,别给咱村里人丢了脸!”春分递给三林一包东西,平时她经常给三林带些萝卜酱、韭茄子什么的,可这次不一样,东西是用黑布袋装着的。

“啥玩意儿?”

“你看看呀!”

“咸鸭蛋?你家养鸭子了吗?看叫你爹知道不骂死你!”

“呵呵,他哪能知道,俺省攒下的。”

三林的眼泪差点出来,春分对他太好了,他已不知道多少次接受过春分送的东西,在村口静静的梨树林,在这棵开满成千上万朵花的歪脖老梨树下,三林看着梳马尾辫的春分,竟是那样美,美得就像一个天使,他觉得她的笑她的心和树上梨花一样圣洁。

高考完第二天,三林和春分又在树下见了面,此时歪脖老梨树上的花朵全长成咸鸭蛋般大小的梨子,一阵热风吹过,浓密的叶子哗啦啦响个不停。

“三林,觉着考得咋样?”春分关切地问。

“差不多,应该差不多吧。”三林忐忑地回答,毕竟心里还是没底。

“三林,你要考上学,有啥打算呢?”春分把长长的马尾辫从脖子一侧绕过来,她用手一绺一绺梳理着。

三林望着脚边一大块土坷垃,他用力地把它碾碎,“反正不能像俺爹、俺哥那样和土坷垃打一辈子交道!”

春分沉默了一会儿说:“是啊,谁不眼馋城里生活,上班下班,不受风吹日晒啥的,多好啊!”

三林从裤兜掏出一方用彩纸卷裹起来的白手绢,手绢四角绣着四只蝴蝶,看上去非常漂亮,“春分,现在县城的女孩都爱用这种手绢扎辫子,挺好看的,俺给你也买了一个,不知道你喜欢不?”

“呵呵!”春分脸上荡漾起少女羞涩的笑,她接过手绢,然后用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把手绢绾在了马尾辫上,问道:“三林,好看不?”

“好看……”三林懦懦应道,他的脸都红到耳朵梢子上了。

“呵呵呵……”

相处的时光总是短暂的,三林考上了大学去了遥远的城市,毕业后他像条癞皮狗在城市的钢筋混凝里钻进钻出,渐渐地遗忘了那棵歪脖老梨树,并且渐渐地没了春分的消息,至于那方白手绢,他早把它深深地尘封在记忆的角落里了。

“妮儿,别乱跑!”一个白衬杉短发的妇女走出了梨树林,“哎,城里妹子,别拽梨树枝子,一朵花一个大甜梨呢!”

三林老婆不情愿地松开了手,树枝带着梨花倏地弹到空中,她嘴里嘟囔道:“有这么夸张吗?扫兴!”

听这声音,三林就能猜出这妇女是春分,他的心有些慌乱了,脸红一阵白一阵,不是个滋味,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贼,偷了很多东西,现在碰见了失主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
“娘!”小姑娘摇晃着马尾辫跑了过去,一下抱住了来人的大腿。

“春分,你好吗?”三林抬头看着春分,她的身材明显发了福。

“三林?”春分骤然见到三林,有些惊讶,“看你收拾崭刮的,俺都认不出来了,这回咋想起回老家了?”

三林指指老婆和女儿,说:“一块回来看看。”

“呵呵,嗨!原来是妹子呀,不知者不怪哈!”春分依然是以前大咧咧的样儿。

俩个陌生女人见面,自然是围绕“年轻”、“漂亮”的话题搭讪,唠着唠着,就转到了眼前的梨花上。

“想不到你们这儿的梨花真美啊!”三林老婆赞道。

“可不是哩,以前全是这样的老梨树,这几年又栽了不少新的,承包给个人了,看这一大片都是俺家的!”春分自豪地说。

“变了,没想到变化这么大!”三林看着四周的田野。

“呵呵,田还是以前的田,老梨树还是以前的树,只是我们人变了不少,变得都快不认识了。”春分的话,让三林的心有些刺痛的感觉。

“春分,这些年过得咋样?”三林还是问出了自己的心里话。

“马虎虎,呵呵,撑不着饿不死的,可不比你在城里。”

三林咽下口吐沫,勉强笑笑,说:“都一样,都一样。”

大人们说话间,俩个孩子也玩到一块儿,三林女儿对春分家小姑娘说:“小妹妹,你辫子上的蝴蝶结好漂亮啊!”

“不是蝴蝶结,是手绢,是俺娘给俺扎的。”小姑娘认真地说。

“给我戴会儿吧。”三林女儿羡慕地说。

“行,给你!”小姑娘伸手把辫子上的手绢捋了下来,那大方劲儿,跟春分一个模样。

几个大人都笑了,春分说:“妮儿,把手绢送给姐姐吧,咱到别处再转转。”

“嗯。”小姑娘懂事地点点头。

“三林,你们照相吧,赶上秋天再来,俺请你们吃甜梨。”春分牵了小姑娘的手走向另一边的梨树林,三林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淹没在洁白的梨花后。

“小柳树,耷拉枝儿,上边坐着小白妮,小白妮……”小姑娘奶声奶气的声音从树林里传出来。

三林的女儿拿着白手绢缠着三林给她扎辫子,三林老婆说:“看这手绢多脏,等回去洗干净再给宝贝儿扎。”

三林拿过手绢,看看的确是有些旧,但很干净,手绢四角各绣着一只蝴蝶,在空白的中间部分赫然印有一个红色心形图案。三林知道,这分明是当年他送给春分的手绢,他清楚记得手绢上的蝴蝶,至于心形图案,应该是春分后来绣上去的,密密的针脚,细细的红色绣花线,似乎每条线都牵动着那一段遥远的记忆。

“宝贝闺女,快来让爷爷看看!”三林的老爹一大早出来接孙女,远远地瞅见过来一个小车停在村口就不动了,他猜到肯定是儿子三林,于是就揣着收音机一路听着哼唱着走了过来,“三林,你个兔羔子,来了不带孩子回家,在梨树林里瞎转悠啥?”

三林见是爹,冲老婆方向一努嘴说:“到家了,顺便看看梨花。”

三林老婆打了个招呼,拿着相机还再一直拍个不停。

老头子闷哼了一声:“这花有啥看头,走,走,回家!”

“三林,你愣啥神呢,一直没给我和宝贝合影呢!”三林老婆唬起了脸。

三林一惊,手绢被风一下吹跑了,那白白的手绢在空中打着旋儿飞过了歪脖老梨树,消失在花海一样的梨树林中。

“手绢,我要那个白手绢啊!”三林女儿见手绢飞走了,就大哭了起来。

“别哭,别哭,让你爸给你找去。”三林的老爹看着三林,“快去找找吆!”

三林没动,因为他知道白手绢是找不回来了,它已经随风飘落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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