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菊韵小说】疯子C

一

回到家乡的时候，孩子们安分守己的乖巧让整个村子显得阒静，这让我不习惯，一种道不清的情感如后背某一处瘙痒因为手无法够及而无所适从。院子里的“月月桂”在临年之季竟然绽放出簇簇小花，发出诱人的芳香。

我突然问：“疯子Ｃ呢？”

母亲正在拔鸡毛，神情专注，被我一问，怔了一下，好像在她记忆里根本就没有存在这个人，半晌才说：“他呀，好像死了。”

“死了？”

“啊，死了，那年清明时节，族里做清明，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，那天晚上喝了不少酒，结果第二天就没起来。”

“怎么电话里没听你说过？”

“一个死疯子有什么好说。”母亲不以为然地低下头，专心拔着鸡毛。

疯子C是族里的长辈，论辈份我应该叫他堂爷爷，据说，他是民国时期的秀才。而被沦为后辈们茶余饭后的谈资，是因为他奇怪的长相和疯子才有的行径。

其实除了他驼背导致身体卷曲如英文字母“Ｃ”之外，我从来没觉得他的行为有疯癫之举，但村民们却为他编起了歌谣，并成了孩子们嬉戏传唱的口头禅：

疯子Ｃ

屙屎拉尿也作诗

疯子Ｃ

没事专把妇人欺

疯子C

拔个萝卜也偷鸡

……

这样的歌谣我从来不参与传唱，我甚至觉得，他是一位真正的诗人。

多年不见，桂花树已经枝繁叶茂。我想起了和疯子Ｃ认识的那天早上，那是桂花树开花的第一年，桂花的绽放让我一早就起床来到桂花树下贪婪地吸着沁人的香味。

“小朋友，你好吗？”

不知道什么时候，院子外面来了个胡子拉茬，眼神浑浊的人，因为驼背，仰起的脑袋显得吃力，脖子上的血管如一只只蠕动的蚯蚓。

“你是谁？”

“我是诗人，每当我闻到桂花香的时候我就想写诗，如果你想让我写出绝世好诗歌，你就让我进去看看。”

“谁呀？”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。

“妈，是一个疯子，他说要进来看看桂花。”

“孩子他娘，是我，你秀才大叔，你过门的时候，我给你撰写过对联呢，我记得，我是根据你们的名字撰写的，对仗工整，我敢肯定，这是我这么多年来，撰得最好的对联，怎么样，记起来没有？”

母亲并没有因为陈年往事放下一脸的警惕，犹豫了半晌才勉强说：“那就看几分钟，看完就走。”母亲说完小声对我交代：“看好桂花树下的鸡。”

疯子Ｃ陶醉的模样如同喝高了酒，然后啧啧有声地说：“好香呀。”眼睛里却闪晶莹的泪花。

我感到迷惑，问：“你哭什么。”

“我想哭，所以我就哭了，至于为什么想哭，你不会明白的。”

“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哭。”

“你真的想知道？”

“真的。”

“那我就告诉你，诗人往往都喜欢哭，是因为诗人容易感动。”

“我还是不懂，李白喜欢哭么。”

“哦，这个，这个，我告诉你，孩子，李白是个另外，我说的是现代诗人作诗的时候容易被情绪感动，有的喜欢忧愁，有的喜欢喝酒，我喜欢哭。”

我似懂非懂，但为他天真的表情所感染，或许他真的是个诗人，可看到他邋遢的样子，不由问：“你是个好诗人么？”

疯子Ｃ一脸得色，并神秘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，说：“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，你有四角钱么。”

“你要四角钱做什么？”

“我想把这首诗歌卖给你，知道么，已经很便宜了，一般情况下我从来不兜售自己的诗歌。”

我朝厨房喊：“妈，有四角钱么。”

母亲正在切菜，刀刃正将萝卜均匀地切成片状，如亏了一半的月亮，嘴里应着：“你要四角钱做什么？”

“这个人要将他的诗歌卖给我。”

只见母亲端起一盆水向疯子Ｃ泼去，然后是漫骂：“你这个不务正业的老不死，没钱喝酒了连小孩也骗，再不走我放狗咬你了。”

水泼在疯子Ｃ的裤子上，疯子Ｃ并没有生气甚至沮丧，而是仰天长叹：“孩子，这是就是诗人的遭遇。”疯子Ｃ走出院子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，向我招手说：“根据我多年的经验，你也有诗人的气质，如果这样，我们就是诗友，现在，我将这首诗歌送给你，当是见面礼，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，我暂时住祠堂的厢房里。”

我捏着疯子Ｃ给我的纸条，他悠长的叹息让我怅然，并目送着他如一具稻草人一样消失在突然冒出的晨曦里。

二

祠堂座落在老村子的边沿，后面是大片大片的田野，祠堂大门上雕刻的“三国演义”图已经斑驳不清，青砖因为长期岁月的侵蚀成灰暗色，曾经因为大门上的雕刻，疯子Ｃ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了一个清晨，什么是“桃园三结义”，什么是“三顾茅庐”。当然，他也收到相当丰厚的回报，我将家里的红烧肉偷出来给他下酒。

记得疯子Ｃ郑重地接过用纸包好的红烧肉，打开纸包的手不停颤抖，琥珀色的红烧肉呈现的在他眼前的时候，他激动地在床底下摸索了半天，终于从一个角落拿出一坛酒，兴奋地说：“好久没有喝酒了，知道么，你是我的诗友，我决定请你一杯。”

“可我不会喝酒。”

“那怎么行，诗人就应该会喝酒，你知道李白为什么作诗那么厉害么，就是因为喜欢喝酒。”

“真的？”

“真的，来干一杯，为现在伟大的诗人和将来伟大的诗人相逢喝一杯。”

我端起碗泯了一小口，这是糯米酒，入口很甘甜，我于是一仰头就喝干了，因为喝得急，呛得一下激烈咳嗽起来。

疯子Ｃ为我喝酒的行为摇头叹息，说：“酒是需要慢慢品味的，你这样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的，哪能喝出什么酒文化来。”疯子Ｃ说完轻轻端起酒碗，闻了闻，然后摇头感叹：“好酒，这酒香纯正润和。”接着轻轻泯了口，用嘴巴咂了咂，无限陶醉的样子，然后珍惜地抓起块红烧肉，放进嘴里说：“真乃赛过活神仙也。”

家乡的米酒往往这样，入口甘甜，酒力往往在后面，我开始感觉头晕目眩，整个房子摇晃起来，疯子Ｃ也跳舞般摇晃起来，说：“小子，我给你朗诵首诗歌，这是我第一次给你朗诵诗歌，你听好了——

故乡

我的故乡

你埋葬我无数个思念

故乡

我的故乡

你埋葬我刻骨的爱情

后山的槐花枯萎了又开

前门的苦槿叶落了又发芽

而我的爱情却已经永远冰封

……”

看到疯子Ｃ热泪潸然的吟唱，我却哑然失笑说：“你这样疯疯癫癫的也有爱情么？”

疯子Ｃ突然一个趔趄，还是倒在地上，眼角带着泪痕，喃喃地说：“我当然有爱情，我拥有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。”

疯子Ｃ睡了，轻微的鼾声如风刮过山岚的声音。

此刻，外面传来母亲的呼唤，我下意识地向外面走去，却被门槛绊了下，摔倒在地，母亲跑过来又气又心疼地责骂：“走摆子的，摔疼了吧。”

因为我的醉酒换来母亲对疯子Ｃ近一个月的漫骂，这一个月，我没见到他的踪影，后来听说他病了，我感到担心，那天放学回来，经过祠堂的时候，偷偷溜到祠堂门口，祠堂里悄无声息，我小声地说：“有人么？”

“有，进来吧。”

我走进疯子Ｃ的房间，他面容清瘦了不少，显然大病刚愈的样子，我莫名心酸地问：“诶，你这个伟大的诗人，你没事情吧？”

疯子Ｃ脸上闪着夸张与无尚自豪的表情说：“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，一切磨难都是为了磨炼意志，变得坚强。”

我说：“最伟大的诗人，你能谈谈你的爱情么？”

我的发问引来疯子Ｃ短暂地沉默，稍微犹豫后他好像下定了决心，说：“鉴于你是我的诗友，我就告诉你我那醉心的爱情。”

“爱情是什么？”

疯子Ｃ沉吟着说：“爱情是什么，小鬼加诗友，我告诉你，当一个女人成为你最美丽的诗歌的时候，你就会深深的爱上她。”

“你的爱情就是这样的么？”

“是的，我的爱情就是这样的。”

—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，尽管天气依旧炎热，但秋的到来让大地弥漫着迷人的芬芳，金黄的稻子，甘甜的红薯，火红的树叶，袅袅的炊烟……蹀躞在乡间小道，作诗的欲望让我醉酒般陶醉，但却无从下手，总觉得一切的一切缺少点缀。就在此刻，祠堂屋角闪出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，挎着小竹篮仙女般出现，红裙子在秋风中摇曳，粉藕般的大腿若隐若现，我当时惊呆了，感觉她就是最美丽的诗歌，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的描述。

她悄无声息地在我身边走过，然后回眸嫣然一笑，如夜风中的睡莲悄然绽放。

我窒息般地讪笑，竟然脸红耳赤起来，并且及不自然地问：“你去哪里呢？”

她突然伸出的手让我猝不及防，她在我头上捉住一小蟋蟀说：“你看，你头上有只蟋蟀。”

她捉着蟋蟀飘然远去，直到在蜜桔林消失那颀秀的身影，说实在的，此刻我怅然若失的感觉如同心脏无故被人掏走。

路的尽头传来破铜锣响一样的歌声，那是村里的二愣子放牛归来，此刻他正赶着牛往家里走，并朝我诡异地微笑，我此时的心境由惆怅转为无稽，因为在二愣子的歌声中，世界上所有美妙的诗歌灵感都被赶跑。

黄昏在无声中降临，我回头朝桔子林望去，却一片朦胧，黄昏如一头怪兽貌似将一切吞噬。

当我的诗歌中都是她的影子的时候，我知道我完了。

我竟然无故跑到离她家不远的地方朗诵诗歌，当然，村里人对我疯子般的举动早已经习以为常，那天清晨，她拉开了窗帘朝我嫣然一笑，睡莲绽放般美丽，我为此心醉。

那次村里来了电影队可以说是天赐良机，老实说，我为这一刻盼望好多次了，我觉得自己应该向她表白，从她嫣然一笑的神情中，她应该是喜欢我的，我并不认为这是伤风败俗，因为在伟大的艺术里，迷人的诗歌里，向来只有伟大的爱情。

当村子晒谷坪挂起影幕那刻起，村子就陷入了疯狂，孩子们早早把凳子搬到晒谷场霸占最好的位置，对于她的生活起居我观察了很多次，她在晚饭过后一定要做家务的，到时候她的家人看电影去了，她将一个人在家做完家务。

一切都是我预料的那样，当晒谷坪响起哼哼哈哈打斗声的时候，她还在洗碗，哗哗啦啦的声响对于我来说，那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诗歌，我此刻的心跳如在草原上狂奔的马儿。我夜思日想的一刻将在此刻实现，对于我的表白，她将做何反应，我做了很多的次演绎，但此刻竟然有点六神无主。

厨房里停止了洗碗的声音，接着传来哗啦的倒水声，我浑身颤抖地向关闭的厨房门走去，透过门缝，我看到了醉人的一幕，她正在洗澡，当她卸掉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，我分明听到内心在吟唱最壮美的诗歌，恍若高山流水，恍若沧海桑田……

就在此刻，我被人揪起来，然后一个耳光掴在我脸上，她发出骇人地尖叫，然后是无休止地啼哭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，并加入对我的拳打脚踢，直到我不省人事——

讲到这里疯子Ｃ无比伤感地说：“我没能向她表白，我想她一定是爱我的，只是在那个时候她的啼哭是一种伪矜持的掩饰，女人嘛，都是这样的。”

“看得出，你是很爱很爱她，是么？”

“是的，当她成为诗歌里最美的句子的时候，我就知道，我已经疯狂的爱上她，孩子，将来有一个女人会成为你的诗歌的时候，你也会爱她的。”

“是吗，我将来会碰到这样的人么？”

“不知道，这个需要看造化的，好了，孩子，为了我伟大的爱情干杯好么？”疯子Ｃ开始颤抖着在床底下搜寻，直到找出另外一个坛子的时候，脸上露孩童般的微笑，并喃喃自语地说：“酒啊，酒啊，多么美好的东西啊，你可以让我暂时忘记一切。”

疯子Ｃ拿出两只碗摆好，打开坛子的木塞，却没有倒出半点酒来，失望之情如阳光被飘来的云遮住，大地一下就阴霾起来，疯子Ｃ最后无奈地讪笑说：“伙计，没有了，真的没有了。”

三

疯子Ｃ被打之后多年来杳无音信，其实疯子Ｃ讲的“她”就是村里的翠子婶，前几年因为肝癌去世了。

记得翠子婶家是母亲经常带我去拉家常的地方，我跟着母亲去翠子婶家往往是希望听到关于她和疯子Ｃ的消息，不知道什么原因，我非常想知道，并非常愿意相信，翠子婶是爱疯子Ｃ的，翠子婶是个不幸的女人，丈夫在她和疯子Ｃ“事发”不久，一次意外中客死他乡，至于她为什么没改嫁一直是个迷，显然翠子婶和母亲的关系很好，经常嘀嘀咕咕聊到半夜，在炎热的夏天，翠子婶穿着肚兜的身子散发出迷人的味道。

母亲常常妒忌地说：“翠，你的身材可真标致去了，你看我，生了娃身材就变形了。”

翠子婶却拉着我说：“身子好有什么用，我要有个娃呀，叫我胖成丑八怪我也高兴呀，看你这娃，水灵得不知道将来会迷死多少妮子呢。”

女人们往往把事情想的过于简单，或许翠子婶不知道，就在她拉我的不经意亲昵中，她迷人的味道，和高耸的胸脯完成了对于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性启蒙，一天晚上的春梦里，我抱着翠婶一泄千里，为此，我想起疯子Ｃ就感到愧疚与沮丧，面对翠婶时也面红耳赤。

终于有一天，我听到了翠子婶聊起了她和疯子Ｃ的所谓“爱情”，或许是经年的相处，或许聊的话题都聊完了，母亲和翠子婶之间短暂的沉默让人觉得时光的漫长。翠子婶给了我两颗糖，阴霾的气候让人觉得烦躁，我忐忑在梦境中的负罪感中，当我剥开第一颗糖果的时候，看到翠子婶对着阴暗的天空发出低沉地叹息，恍若天际的隐雷声。

母亲跟着叹息，但显得做作了许多，因为母亲的表情平静而安详，母亲世故地说：“晚年的孤独是很难熬的，你没有想过改嫁么，又没有子女拖累，老了，有个伴暖暖脚也是好的。”